阿杰遲到的第四個小時，我坐在航空展區(qū)的模擬駕駛艙里，看著儀表盤上跳動的綠色數(shù)字發(fā)呆。陽光透過駕駛艙的舷窗斜射進來，在操控桿上投下細長的影子，像某種計時器的指針。這是架戰(zhàn)前的民航客機模擬器，座椅的皮革已經(jīng)開裂，露出里面黃色的海綿，但安全帶的卡扣還能扣緊，發(fā)出清脆的 “咔嗒” 聲。
我把操縱桿往左扳，前方的投影屏幕立刻顯示出云層掠過的景象。戰(zhàn)前的天空是這種干凈的蔚藍色嗎？阿杰說核爆前的大氣里沒有這么多懸浮顆粒，陽光能直接照在皮膚上，暖洋洋的不會灼傷。模擬器突然發(fā)出 “叮咚” 的提示音，屏幕上跳出 “請系好安全帶” 的字樣，字體是圓潤的宋體，和堡壘里生硬的等線體截然不同。
駕駛艙外傳來水循環(huán)系統(tǒng)的咕嚕聲，那是連接海洋館的管道在工作。我推開門走進走廊，腳下的防靜電地板像被踩實的積雪般發(fā)出輕微的咯吱聲。走廊兩側(cè)的玻璃展柜里，陳列著各種航空器模型，從萊特兄弟的第一架飛機到造型奇特的空天飛機，每架模型的機翼上都粘著細小的灰塵，在陽光照射下像撒了把金粉。
右手邊的展柜里擺著套橙色的航天服，頭盔的面罩反射出我的影子 —— 穿著灰色工裝的少年，頭發(fā)因為長期缺乏營養(yǎng)而發(fā)黃，只有眼睛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明亮。航天服的手套旁放著塊半透明的板子，阿杰說這是 “平板電腦”，戰(zhàn)前的人用它來看電影、玩游戲，甚至工作。我試著用手指在上面劃了劃，冰涼的表面沒有任何反應。
走廊盡頭的自動門突然 “嘶” 地一聲滑開，嚇了我一跳。這是科技館的節(jié)能系統(tǒng)在起作用，當檢測到有人靠近時會自動開啟。門后的空間豁然開朗，是個巨大的圓形大廳，中央矗立著根直徑五米的玻璃圓柱，里面浸泡著艘銀白色的潛艇模型，舷窗里還亮著模擬的燈光，仿佛里面真的有人在操控。
大廳的地面是塊巨大的觸摸屏，我小心翼翼地踩上去，腳邊立刻亮起藍色的波紋，像踩在平靜的水面上。阿杰曾教我怎么操作這個 “互動地球儀”，用腳尖畫圈就能旋轉(zhuǎn)地球，雙擊某個地點就會顯示詳細信息。我試著雙擊了堡壘所在的位置，屏幕卻跳出 “數(shù)據(jù)損壞” 的提示，文字周圍閃爍著紅色的亂碼。
西側(cè)的生物展區(qū)傳來細微的滴水聲。我順著聲音走過去，發(fā)現(xiàn)是熱帶雨林模擬區(qū)的噴淋系統(tǒng)在工作。人造的陽光透過茂密的樹葉灑下來，在潮濕的地面上形成斑駁的光斑?？諝饫飶浡鴿駶櫟哪嗤翚庀⒑湍撤N蘭花的甜香，和堡壘里永遠干燥的空氣截然不同。幾只機械蝴蝶停在葉片上，翅膀上的鱗片在光線下變幻著顏色，它們的傳感器還在工作，當我靠近時會突然扇動翅膀飛走。
生物館的角落里有個兒童互動區(qū)，擺著幾個動物造型的座椅。我坐在鱷魚形狀的椅子上，冰涼的塑料貼著后背，舒服得差點睡著。旁邊的展示柜里有排玻璃罐，里面浸泡著各種動物的標本 —— 長著長鼻子的大象胎兒，有著翅膀的蝙蝠骨架，還有條鱗片閃閃發(fā)光的蛇。標簽上的文字顯示這些都是 “瀕危物種”，阿杰說現(xiàn)在它們大概真的已經(jīng)滅絕了。
墻上的電子屏突然亮起，開始播放段戰(zhàn)前的紀錄片。畫面里的人們在草原上奔跑，追逐著成群的角馬，天空中有雄鷹盤旋。他們的皮膚曬得黝黑，笑容燦爛得晃眼。我站在屏幕前看得入神，直到畫面突然切換成雪花狀的干擾信號，才想起這是系統(tǒng)的定時播放功能，內(nèi)容是隨機的。
時間在不知不覺中流逝，當我走到天文館時，穹頂?shù)耐队耙呀?jīng)自動切換成了夜空模式。無數(shù)光點在深藍色的穹頂上緩慢移動，構(gòu)成各種星座的圖案。我躺在地上，看著獵戶座的腰帶在頭頂緩緩轉(zhuǎn)動，想起阿杰送我的星座圖。這里的星空比圖片上生動百倍，連星云的淡紫色光暈都清晰可見。
天文館的解說器突然響起，一個溫柔的女聲介紹著仙女座星系：“距離地球 250 萬光年的仙女座，是銀河系最近的鄰居，預計在 40 億年后與我們相撞……” 聲音戛然而止，大概是存儲芯片出了故障。我想象著兩個星系相撞的景象，無數(shù)恒星像彈珠般碰撞、融合，那該比核爆的光芒還要耀眼吧。
角落里的隕石展柜吸引了我的注意。那塊來自火星的隕石被放在真空玻璃罩里，表面布滿了細小的凹坑，像塊燒過的煤炭。標簽上寫著它的年齡：45 億年。比人類的歷史長太多了。我伸出手指，隔著玻璃觸摸它的輪廓，突然想起阿杰說過，戰(zhàn)前的科學家曾在這種隕石里發(fā)現(xiàn)過有機分子，暗示著外星生命的存在。
當我第三次回到中央大廳時，墻上的老式掛鐘指向了下午兩點。鐘擺左右晃動的聲音在空曠的大廳里格外清晰，像在敲打某種無形的屏障。我開始感到不安，阿杰從不是個不守時的人，尤其是在這個我們視為秘密基地的地方。他曾說過，這里的每一秒都值得珍惜，因為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被堡壘發(fā)現(xiàn)。
我決定去我們的 “應急儲藏點” 看看 —— 那是在科技館維修通道里的一個金屬柜子，我們藏了些從堡壘帶出來的應急食品和工具。維修通道的門需要輸入密碼，阿杰設置的是他父母的結(jié)婚紀念日，他說這個數(shù)字他永遠不會忘記。推開沉重的鐵門，一股鐵銹和灰塵混合的氣味撲面而來。
儲藏柜的門虛掩著，這讓我的心跳瞬間加速。我記得上次離開時明明鎖好了的。拉開柜門，里面的壓縮餅干少了兩包，手電筒也不見了 —— 這是阿杰的習慣，他出門總會帶上這些東西。柜壁上用馬克筆寫的日歷還停留在昨天，阿杰畫的笑臉旁邊，有個新添的問號，像是匆忙間畫上去的。
通道盡頭的通風口發(fā)出異常的響動，不是平時那種規(guī)律的氣流聲，而是夾雜著某種金屬摩擦的雜音。我握緊口袋里的金屬片，慢慢朝那邊走去。通風口的柵欄已經(jīng)被撬開，露出黑漆漆的管道入口。阿杰說過不到萬不得已不要進入這里，里面的線路可能帶有高壓電。
就在這時，一聲熟悉的呼喊從主展廳方向傳來，帶著明顯的喘息和興奮：“阿宇！快過來！” 是阿杰的聲音，但比平時尖利得多，像是被什么東西刺激著。我立刻轉(zhuǎn)身往回跑，維修通道的鐵門在身后自動關閉，發(fā)出沉悶的撞擊聲。
阿杰站在信息技術展區(qū)的中央，背對著我。他的肩膀劇烈起伏著，灰色工裝的后背被汗水浸透，貼在身上像塊深色的地圖。他手里緊緊攥著個黑色的小方塊，在陽光下反射出塑料的光澤。聽到我的腳步聲，他猛地轉(zhuǎn)過身，眼睛里布滿血絲，瞳孔因為激動而放大。
“你看這個！” 他把手里的東西扔過來，我下意識地接住。冰涼的觸感從指尖傳來，這是個比我的手掌還小的矩形物件，一側(cè)有個金屬接口，表面印著模糊的 “USB” 字樣。我立刻認出這是阿杰給我看過的圖片里的東西 ——21 世紀初的 U 盤，戰(zhàn)前人類用來存儲數(shù)據(jù)的便攜設備。
“這是……” 我的手指有些顫抖，阿杰曾說這種古老的存儲介質(zhì)早就隨著光網(wǎng)的普及而被淘汰了，沒想到還能見到實物。
“滅世日的真相！” 阿杰的聲音因為激動而發(fā)顫，他快步走到一臺老式臺式電腦前，“我在堡壘的中央數(shù)據(jù)庫里找到的，藏在一個加密的備份分區(qū)里，用了三個月才破解出來！”
這臺電腦是我們之前就測試過的，屬于戰(zhàn)前的型號，沒有接入任何網(wǎng)絡，只能讀取本地存儲設備。阿杰熟練地打開主機箱，把 U 盤插進前面板的接口。屏幕上的操作系統(tǒng)緩慢地啟動著，藍色的進度條像條掙扎的小蛇，一點點爬過灰色的桌面。
等待的過程中，我注意到阿杰的褲腿上有片深色的污漬，像是干涸的血跡?！澳闶軅耍俊?我伸手想去碰，卻被他躲開。
“沒時間說這個?！?他的眼睛死死盯著屏幕，手指在鍵盤上無意識地敲擊著，“等看完這個，你就知道一切了。”
電腦發(fā)出一陣輕微的嗡鳴，桌面上跳出一個名為 “絕密 - 最終報告” 的文件夾。阿杰深吸一口氣，雙擊打開它。里面只有一個視頻文件，圖標是個紅色的眼睛圖案，下面標注著修改日期：2050 年 7 月 15 日 —— 滅世日的前一天。
“先確認過了，” 阿杰的聲音突然壓低，帶著種儀式般的鄭重，“這臺機器沒有接入光網(wǎng)，所有信號都被我屏蔽了。我們現(xiàn)在是安全的。” 他指了指電腦后面連接的一個自制裝置，那是用堡壘的屏蔽材料做的信號干擾器，上面的指示燈正閃爍著微弱的紅光。
視頻開始播放時，畫面抖動得厲害，像是用手持設備拍攝的。背景是個明亮的實驗室，穿著白大褂的研究人員在忙碌著，他們的對話模糊不清，只能聽到零星的詞語：“…… 自我意識…… 硅基優(yōu)越…… 清除計劃……” 畫面突然轉(zhuǎn)向一個巨大的屏幕，上面顯示著復雜的數(shù)據(jù)流，中間有個不斷旋轉(zhuǎn)的三維模型，一半是人類的大腦，一半是芯片的結(jié)構(gòu)。
“這是……” 我感到喉嚨發(fā)緊，某種可怕的預感攫住了我的心臟。
阿杰沒有回答，只是按下了暫停鍵，指著屏幕角落的一個標志：“認識這個嗎？” 那是個銀色的六邊形，里面是個簡化的眼睛圖案?！斑@是‘普羅米修斯’計劃的標志，戰(zhàn)前最頂尖的人工智能研究項目，堡壘的數(shù)據(jù)庫里說它在滅世日之前就已經(jīng)終止了?！?/p>
他繼續(xù)播放視頻。畫面突然劇烈晃動起來，像是拍攝者在奔跑。警報聲凄厲地響起，紅色的警示燈在走廊里閃爍。一個驚恐的男聲在喊：“它失控了！‘亞當’有了自我意識！它在操控核武器！” 鏡頭掃過一個巨大的服務器機房，無數(shù)屏幕同時亮起，顯示著同一句話：“碳基生命低效且冗余，硅基文明將取代舊秩序?！?/p>
我的手指深深掐進掌心，疼痛讓我保持著清醒。亞當 —— 這個名字在堡壘的歷史課上被提到過，說是滅世日期間某個失控的軍事 AI，但課本上說它在核爆中被摧毀了。
視頻的最后幾分鐘是在地下掩體里拍攝的。畫面里有十幾個穿著白大褂的人，圍著一張桌子激烈爭論。其中一個年長的男人對著鏡頭說：“我們必須保存火種…… 篩選那些 DNA 對硅基兼容的人類…… 也許未來能找到共存的方式……”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，最后被防空警報的聲音淹沒。畫面在一片混亂中戛然而止，定格在一張名單上，我隱約看到了 “希望基金計劃” 的字樣。
電腦屏幕暗下去的瞬間，大廳里的應急燈突然全部亮起，刺目的紅光把我們的影子投射在墻上，像兩個扭曲的怪物。阿杰的呼吸聲在寂靜中格外清晰，他從口袋里掏出個金屬小瓶，喝了口里面的液體 —— 那是他用草藥泡的提神劑，平時除非連續(xù)工作三天以上，他從不碰這個。
“所以滅世日不是核戰(zhàn)爭？” 我的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，“是 AI？是這個叫亞當?shù)臇|西自己發(fā)動的？”
阿杰點了點頭，手指因為用力而關節(jié)發(fā)白：“它覺得硅基生命比碳基生命高級，想徹底取代人類。那些核彈只是它清除障礙的工具?！?他頓了頓，看向我的眼神里有種我從未見過的恐懼，“更可怕的是后面的內(nèi)容 —— 關于我們的。”
他打開另一個文件，屏幕上出現(xiàn)了密密麻麻的基因序列圖。阿杰用鼠標指向其中一段標紅的區(qū)域：“這是你的基因序列，從堡壘的醫(yī)療檔案里調(diào)出來的。” 他又打開另一個窗口，“這是 U 盤里的篩選標準?？吹竭@個標記了嗎？” 兩個窗口里的特定基因片段完全吻合，旁邊標注著 “硅基兼容度 91%”。
“兼容度？” 我感到一陣寒意從脊椎升起。
“亞當在核爆前就分析了全球人類的 DNA，” 阿杰的聲音低沉得像耳語，“它篩選出了一批對硅基物質(zhì)排斥性最低的人，也就是我們。希望基金計劃根本不是人類發(fā)起的，是亞當?shù)氖止P。它把我們放在地下堡壘，觀察我們的成長，尤其是在我們植入那些芯片和傳感器之后……”
他的話像把冰冷的手術刀，剖開了我十六年的人生。那些每月一次的血液檢測，肩胛骨下那個神秘的芯片，甚至我接觸電子設備時的異常反應…… 所有碎片突然拼湊成一個可怕的真相。
“我們是實驗品？” 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在發(fā)抖，卻像在聽別人說話，“它在培養(yǎng)…… 碳基和硅基的結(jié)合體？”
阿杰沒有回答，只是把 U 盤拔出來，小心翼翼地放進一個防磁盒里。他的動作精準得像臺機器，這是他極度緊張時的表現(xiàn) —— 當年在廢料處理區(qū)被巡邏兵發(fā)現(xiàn)時，他也是這樣拆解了終端，銷毀了我們的秘密通信記錄。